今天又是父親節，我從來不喜歡任何人在這一天跟我說：「父親節快樂。」
這一天不是歡娛的日子，這一天，我必須悼念我那位終生劬勞的爸爸。
如同很多人說的，爸爸是一座山。是的，爸爸在我心中就是一片高大的身影，我想起十多年前，父親逝世前不久寫過的文章，翻出來再看一次，阿爸，您的身影依然鮮明。
孩子，你們都長高了，都超過一百七十公分，函宇瘦瘦的，映宇顯得壯碩。映宇現在似乎高過函宇，而且還可能再長高，體重亦已七十幾公斤，腿很粗、肌肉硬實，虎背熊腰，與國小二、三年級時瘦瘦小小的模樣，差距甚大。
你們小時候，我喜歡一手抱一個。爸爸沒有粗壯的手臂，抱的時間不長，你們可能也不太舒服，但在那片刻，我可是挺得意的。現在莫說一手抱一個，也許兩手抱一個都有困難，因為你們都長大了，比我還高、比我還壯。
小孩子對父親的早期印象通常是崇敬的。至少，緣於體型的殊異，父親在孩子的心中塑造了穩重和安全的形象。因此，父親是大樹、父親是山。我不知道你們如何看待我，而我小時候正是以大樹和山來看待我父親。
有時候，腦子裡會顯現一段影像。我初上幼稚園（當時上幼稚園的孩子不普遍），有些家長守在教室外捨不得離去，怕孩子見不著親人會哭鬧。我父親就是那些家長中的一位，起初他全程（半天）守著，中午放學了便用腳踏車載我回家。兩三天後，窗外家長逐漸少了，上課中轉頭望窗外，我父親也不見了，於是我放聲大哭要找爸爸。老師問我：「你爸爸是何長相呀？」我揮手比劃著說：「我爸爸這麼高、這麼壯！」
我爸爸是抽空採辦貨物去了，過不多久他就回來了。這段情節由老師轉述給我媽媽，而在你們成長過程，我媽媽也不只一次說給你們聽。
有時候，還會顯現另一段影像。我家距市鎮大約三、四公里，在市鎮東方的軍營旁開著不小的店舖，店中貨品除了部分雇用板車或牛車運送之外（次數不多），通常是我父親在市鎮上採辦後騎腳踏車載回來的，一天次數不定，但幾乎每天都有。路上有兩段較大的長坡，滿載上坡時一定要下車推著走，那是很費力氣的。我父親中午時分載著我、也載著貨物回家，到了長坡，我父親照例下來推車，而仍讓我坐在車上，我低著頭看父親赤裸的腳板，左右交替，規律地、賣力地，一腳向前划、另一腳就向後退，一腳踩著父親自己的影子，一腳溜到影子外，偶而還有父親的汗水滴在腳旁土石裡。
我讀了兩年幼稚園，父親接送我上下學從不間斷。但我沒學到什麼才藝，連注音符號和阿拉伯數字都沒學會，在班上算是學習成就落後的學生。我不知道父親是何想法，有沒有失望過？甫升上小學，我突然開竅了，成績一下子衝到第一名，我父親是喜悅而驕傲的。
路面起初是土石路，晴天塵土飛揚、雨天泥濘難行，騎車推車的艱辛可以想見。我父親還是載我上下學，後來家裡有了工人，又認了一個女店員為義姊，少數幾次是他們載送的。
國小二年級，路面舖上了瀝青，我也偶然和同學步行回家，或坐客運車在距家一公里處下車再走路到家。國小四年級，我開始騎小腳踏車上學。
現在當我想起父親的腳板吃力的邁著，我就悔恨當時為什麼不下來自己走路？為什麼不幫忙推車？
一年來，我父親兩次嚴重氣喘，我和你媽媽送他到奇美醫院急診和住院，我伴著他、照料他，另曾多次陪他在診所或醫院看病，他的腳步愈來愈小、愈來愈緩了。
我父親最高時大約同我一般，隨著年歲漸增，身高卻縮了。近來腰背更見彎曲，而因為病痛的折磨，身形益顯削瘦。
我低頭注視父親，他曾經是我所仰望「這麼高、這麼壯」的一座山。我伴父親艱步緩行，這一雙腳板四十年前還有力地推著我、推著貨物走過長坡！
函宇、映宇，見著我父親日益衰老，我很不捨、很不忍心。他的身體狀況是我最近心中逐漸擴大的陰影。
2000年10月17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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