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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這一則中短篇小說獲得楊逵文學紀念館第六屆徵文比賽第一名。


  一年多以來,太太與我參與新化文史活動,半年前又在新化老街開設咖啡店,文史志工天天在店裡論述,耳濡目染之下,我對新化故史的了解略増。


  兩個月前康文榮老師、曾進發校長等傑出文史人員,考據「學仔巷」與漢學家王則修之關聯。而學仔巷的巷口與「新化老街咖啡」近在咫尺,僅只兩個店面!


  學仔巷新聞發布期間,新化社區大學的攝影學老師吉田榮一偕楊心海老師駕臨本店,巧逢陳冠豌先生引導,完成學仔巷之拍照工作,吉田老師鏡頭下的學仔巷極美,尤其那紅磚牆的顏色令我深深迷戀。


  九月上旬看到楊逵文學紀念館第六屆徵文簡章,要求文章必須以新化文學地景創作,並具備楊逵作品、歐威電影、新化老街與新化歷史建築(至少擇一)相關內容。這樣的命題,對我來說,真是天時地利人和兼備,尤以「新化老街咖啡」二樓的小陽台,在老街建築立面之中,最富想像空間。


  閱畢簡章,吉田老師照片艷麗的紅磚色在腦際靈光乍顯,讓我很快構思出結合學仔巷以及新化老街咖啡二樓小陽台的故事。至此,如果我不懂得把握機會,將構思化成實際作品投稿應徵,就真是大大辜負了幾乎是為我而設的絕佳條件了!


  必須說明一下,文中所述地景是真確的,主要人物是虛構的,雖然對人物未涉及負面描繪,卻不希望閱讀者據此產生錯誤的聯想。


  吉田老師的照片對本文之誕生,是重要的臨門一腳,以下是老師發表學仔巷攝影的網路位址:



http://www.facebook.com/#!/media/set/?set=a.248432718522681.67472.100000678654053&type=1





回我新化故鄉種一片玫瑰花園



  「阿公!您看,我的Facebook連到吉田榮一拍的新化照片喔!」


  「拍了好多張,還有文字說明,說那是學仔巷,講到什麼漢學啦、王則修啦……」


  「這一間破房子我有印象,前年您帶我們回新化,我有看過,距叔公的家不遠。」


  孫女指著電腦一連串興奮連珠砲,沒錯啊,這條老巷子,照片上的紅磚牆好艷紅,實景應該沒這麼紅的,但每次夢到老巷就如同這樣的鮮明。


  這是我的相思巷和鄉思巷!


  「真不簡單,日本人有能力把新化的小巷子拍得這麼有感情。」我由衷佩服。


  「阿公,不是呢,吉田榮一是台灣人啦,他好像是新化社區大學的攝影老師。」


  「這樣啊,有機會阿公要來拜訪這位老師,阿公有幾張在巷子拍的老照片,拿來和老師討論討論。」


  孫女丟來慧黠的眼色:「阿公,老情人的照片喔……」


  鬼靈精小丫頭一定看過我櫃子底層那包泛黃的黑白老照片。


  「呵呵,那是阿公的初戀,妳阿嬤早就知道的,不是秘密。」


  最近家鄉文史工作者考據那條巷子,說是早期新化街上的子弟前往私塾老師王則修學堂的上學路,所以叫做「學仔巷」。對我來說,恰巧也是相反方向的上學路。


  我的老家在今日泰安醫院後面,那裡原本有一座富戶大庭園,我們家是庭園圍牆外的低矮房屋,小學時期我都沿著圍牆、沿著醬油工廠旁的巷子去新化國民學校。後來考上延平初中和台南一中,必須搭乘興南客運汽車通學,家附近雖然有招呼站,我還是走巷子到興南總站上車,這樣比較有位子可以坐。早期的新化學子由東向西走,而我前去國民學校和車站,卻是自西往東步行。


  歷十多年上學的巷子,真是名符其實的學仔巷,也是住家以外我對新化最熟悉的地景。我外出讀大學、服兵役、做事業,不知道多少個夜晚,那紅通通的紅磚,比晚霞艷麗,比「黃昏的故鄉」歌曲悠揚,把我的遊子淚催落在枕頭上。


  似乎是高中二年級吧,在前去車站途中,在巷子的東段,偶然會超越一個女學生,超越次數多了,免不了略加留意,原來她也是搭車去台南上學的台南女中學生,比我晚一個年次,文文靜靜,氣質很好。


  我等車時經常看書或背英文單字片語,偶然抬頭,她也在低頭看書,很湊巧就有那麼一兩次,我們會四目相接,奇妙的是四目相接的次數越來越頻繁。


  一個假日,阿母吩咐我到街上濟德堂中藥行買燉補藥材,回程過馬路不經意抬頭看對街二樓小陽台。這一片樓房外表頗具歐洲風格,只兩戶有著外露陽台,一大一小,我覺得小陽台比較精巧雅緻,陽台邊的窗戶似有串珠簾幕,不免想起杜牧的詩:「娉娉嫋嫋十三餘,豆蔻梢頭二月初;春風十里揚州路,卷上珠簾總不如。」期待陽台或窗台會有卷起珠簾的美女。


  詩的本意是說卷簾的美女不是杜牧心中最美的那一位,但我單是這般想像,意境就已經夠美麗的了。


  此時,她赫然站在陽台看著我,這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,我震驚得差點跌倒!原來她住這一家啊!這戶人家不簡單哪,屋主擔任議員。面對陽台上的她,我感覺卑微寒嗆。


  高中畢業,我考上台灣最好的大學,主修機械工程。


  新的環境、新的人際關係和新的學術氣氛,填塞著我的每一天。夜晚,我會想家,想在田裡日曬霜凍的阿爸,想身子虛弱的阿母,想紅磚壁的小巷子,想那小陽台的驚鴻一瞥。


  我家雖然不貧,但金錢用度上是拮据的,我來台北讀大學已經把家裡的積蓄用掉大半,所以我計畫擔任家教賺生活費,最好還能積一點往後的註冊費。很幸運,不久就接到第一個家教,學生是一名讀初中的男生,他父親擔任紡織廠經理,學生家中還有母親和兩個姊姊。


  我的室友有一位是高雄來的世家子弟,讀政治系,他沉默寡言,研究學問很用心,是系裡的高材生。由於同是南部人,我們兩人很投緣,相處久了,成為知己,他才對我透露一點秘密,他父親和伯父曾經在二二八事件中被捕,在牢裡蒙受酷刑,伯父半個月後遭槍殺,父親幸運獲得釋放,卻整個人都變了,整日把自己關在房間裡,不敢出來面對外人,不到兩年也憂鬱病逝。室友逢此家變,在心智上比平常小孩早熟,他立志攻讀政治,希望透過從政甚或是革命的手段來爭取台灣人的權利。


  世家畢竟是世家,見多識廣,當時我僅聽家中長輩偶然低聲說著「二八」「二八」的,似乎很怕被不相干的人聽到,經室友解說,我才對二二八事件有些許概念。室友後來還啟迪我關於天賦人權、三權分立的奧義,比高中所讀的那一套精闢多了。


  大一新鮮人生活對我來說,沒有過度的歡樂,倒是智慧上有著豐滿的收穫,我像海綿一般吸收新知識,家鄉種種遂逐漸排擠到腦子的邊緣角落。


  大二新學期開始,我出席學校的台南縣同鄉會,不可置信的讓我看到了她,她是英文系的新生。


  命運之神安排我們展開甜蜜的戀情,在校園、在圖書館、在餐廳、在碧潭、在圓山、在指南宮、在西門町……等等,都有過我們的儷影雙雙。家境優渥的她擁有一台照相機,後來幾乎都是我在使用。


  寒暑假回到家鄉,我們低調卻也不避諱的繼續交往,共益冰果室、貝多芬冰果室、虎頭埤湖畔與吊橋,也曾是我們留連的地點。


  最有意義的,我們在巷子裡拍了不少照片,除了人物入景以外,我還模仿攝影展的那些格調,拍了些小巷特寫。


  為了不招人側目,我始終不敢開口請她站在陽台讓我拍照。


  我們的感情穩定發展,由於家庭景況懸殊,我不曾拜訪她的家人。大四開學不久,她告訴我,家裡準備讓她畢業後出國留學。這讓我如同遭受晴天霹靂,隨後細想,覺得反而是我們感情得以圓滿的一個契機,如果我也能留學,而且學有所成,她家人一定會贊同我們的婚姻。


  我正式向她提出婚約,我功課原本很好,再勤奮努力,讓我服完兵役考公費留學,應當不成問題。她畢業後先去美國,我隨後再去與她重逢。


  另一方面,室友啟發我的民主人權理想也在體內發酵,他引領我旁聽系主任彭明敏的課,偶然也參加討論聚會。


  「1895年馬關條約,中國大筆一揮,把台灣割讓給日本,五十年後又說是把台灣拉回祖國懷抱,但諸種倒行逆施、威逼知識份子,重要職位儘是外省人作威作福,哪有半點重回懷抱的疼惜?」


  「日本時代,我們是殖民地的賤民,戰後中國接收台灣,我們成了二等國民,沒幾年國民黨被共產黨趕來台灣,在這裡吃台灣人的用台灣人的,還要台灣人賣命為他們打仗反攻大陸。」


  「以現在的國際情勢,美國不會允許國民黨反攻大陸,政府這樣嚴密軍事管制,大量徵調充員兵,花用龐大軍需費用,嚴重影響經濟民生的發展。」


  「當年國民黨資源那麼多,都把江山失掉了,現在哪有能力光復河山,況且那是他們國民黨打的敗仗,為什麼現在要徵調台灣兵當砲灰?」


  「台灣應當有別於中國,要制定新的憲法,要實施充分民主人權政治,聯合國的席位不能再使用中華民國的稱號,而必須改為台灣,如此才能確保台灣在聯合國和國際上的的地位。」


  我們激昂的討論,警備總部卻悄悄注意著我們。


  我畢業後服預官役,過一年她畢業,如我們的預期,她啟程前往美國,我除了帶兵操練之外,更加緊準備留學考試。


  退伍不久,彭教授等人由於草擬「台灣人民自救宣言」被軍警逮捕,我因大學時期參與討論聚會,受到波及,被叫去問話,貼上「台獨傾向」的標籤,留學考試無端名落孫山。


  我的幸福愛情美夢碎滅了,我在台北街頭醉生夢死。


  一天清晨,我蓬首垢面坐在新公園的木條椅上發呆。


  「老師!老師!」一陣熟悉的聲音把我叫醒。


  「老師,您怎麼在這裡?您怎麼啦?」定眼一看,是我擔任家教的第一個學生張榮展。


  我很慚愧卻已無從閃避,被他帶到家裡。服役前一別,今朝相逢,我竟是這般落魄的形象。


  這一家人過去由於我的教學認真,與我成了亦師亦友的關係,兩位千金後來也接受我的教導,課業進步很大,大女兒今年大學畢業,二女兒大三,小兒子也是大一的新生了。


  張先生這時候是公司的副總經理,他引薦我到他們公司任工程師,而我經過張家的關懷撫慰以及工作忙碌,逐漸淡忘感情上的挫折。


  我學的雖然不是紡織科班,但運用我對機械工程的嫻熟認知,在紡織機器上加以改良,使得紡織品質逐步提升,速度也加快不少,公司接到很多外國訂單,業績大有斬獲,我不但獲得公司器重,在業界更具有知名度。


  我與張先生一家有著親人般的情誼,他們知道我的過去,包括我的戀愛歷程和我的家境。張家二千金是個溫婉賢淑的小姐,我們慢慢滋長出感情,雖然不再有初戀那種炫麗姿彩,卻是一路平順,終於締結連理。


  婚後不久,孩子相繼出生,一男一女。幾年後我們小有積蓄,創業開設一家成衣公司,有太太賢慧勤懇扶持,公司穩定發展。


  悠悠歲月流逝,我的兒女也結婚了,兒子在公司擔任要職,準備接手我的事業,但是成衣業在目前的台灣已是夕陽事業,孩子常有轉型的打算,尤其近年WTOECFA衝擊,我感到力不從心,真想放下來,由著孩子的意向去處理。


  我可說是個完全的台北人了,結婚頭幾年還經常回新化過年過節,父母親相繼辭世後,就難得回來,父親留下的房子完全給了弟弟,我名下位於鎮外的農地也讓弟弟去耕種。


  前年農曆年前,弟弟新居落成娶媳婦,邀我回故鄉住幾天,我帶夫人和孫女同行,除了弟弟駕車載我們在附近風景區郊遊以外,我喜歡和孫女步行逛新化街。新化是個發展緩慢的老鎮,雖說歲月鑿痕斑斑,格局結構卻無太大改變,走著走著,昔日的熟絡感就回來了。遺憾的是中山路拓寬,老房子不見了,再就是新化戲院、新光戲院也已拆掉另建新屋;至於天新戲院因是後來才有,雖同遭改建命運,在我感情上較無痛癢。


  鎮公所老建築成了古蹟餐廳,旁邊的道路拓寬,多年前我自新聞報導知道這棟老建築物歷經兩度挪移的事件,而現在外觀看起來很好,似乎比以前還光鮮乾淨。


  很特別的,鎮公所,啊…該說是街役場古蹟餐廳,旁邊有一所「楊逵文學紀念館」,進去參觀一下,才知道過去偶有聽聞的人物,楊逵,是我們新化先賢,他有很多著作和可歌可泣的事蹟。他因為撰寫和平宣言被判刑,在綠島關了十多年,那麼我被「台灣人民自救宣言」掃到颱風尾,以致不能出國留學,跟楊逵長期喪失自由比較起來,我的一丁點委屈就不足道了。


  旁邊還有座小小的「歐威電影紀念館」,歐威的事蹟我大略知道,甚至當年他騎著新穎機車出現在街上的身影我都看過,他去世得真早,鄉親為他建館紀念,讓我感到溫馨。


  免不了的,我還是要走走小巷子,要看看小陽台。巷內的房舍很多經過改建,少了好幾棟紅磚屋。中正路現在被稱為老街,十年前為了搶救中正路老街不要再如中山路那樣被拆掉,鄉親歷經一番努力,總算保存下來,除了第一銀行那個醜陋的缺口,老街與我年少時的風貌相去不遠。小陽台還在,窗門與一樓的店門緊閉,當然已無昔日人影,真是「人面不知何處去,桃花依舊笑春風」。


  「阿公阿公,您在想什麼啦?」孫女把我喚回現實。


  「呵呵,阿公想說趁妳還沒開學,過兩天陪我去新化叔公家好嗎?」


  這孩子與眾不同,她不像一般都市孩子喜愛遊樂場所。她喜歡花草樹木,喜歡郊遊,前年帶她回新化,隨我到處看古早物件,看得津津有味。


  晚上我和老妻商量:「我想把事業完全放下,放手給孩子和媳婦去處理。」


  「那你要做什麼?」


  「我想回新化向弟弟要回土地,種花種樹養老,弟弟年紀大了耕作不了,那土地早已荒蕪,前年還提議我退休回去享受田園之樂。」


  「可是我們孩子與朋友都在這裡,很多的人情世故要處理啊!」妻子顯然割捨不下都會生活。


  「怕什麼?高鐵很方便的,一天可以來回好幾趟!」


  我繼續說:「過兩天我去新化找弟弟商量,能夠的話把初步的事情處置一下,再回台北交待公司業務,大約半年就能轉移給孩子,到時候妳要不要隨我住新化都無所謂,如果妳願意,我保證不讓妳吃苦。」


  孫女兒快要升國中三年級了,昨天輔導課結束,再幾天會開學,這個空檔正可以陪我回南部。


  我把行李託宅配公司寄到弟弟家,帶著孫女輕輕鬆鬆搭乘高鐵南下。下車後,我沒通知弟弟來接載,我們到台南市區逛安平、赤崁樓和延平郡王祠,然後搭興南客運回新化。過去我搭興南客運來台南坐火車北上,展開人生的探索,現在我搭興南客運返鄉。從前那種圓屁股的車早不見了,車掌也沒了,完全像台北市的公車那般,有冷氣、有液晶訊息板。


  特意錯過家附近的招呼站,我們坐到興南總站才下車,沿著小巷往老家步行,孫女偶然走在我前面,看著背影驀然想起半世紀以前的她,當時她只比現在的孫女大一兩歲。


  來到東段巷尾中正路邊,抬頭望小陽台,依舊無人、依舊緊閉門窗,一樓卻開了間咖啡店。


  走過去喝咖啡並與老闆攀談,探問之下他告訴我房東不在國內,整棟房子歸他管理。我提出不合理的請求,讓我們到樓上陽台看看,老闆爽快的答應,領我們上樓,樓上顯然整頓過,沒有太多雜物。


  打開陽台門,如半世紀前的她,我臨街下望。


  「我下樓給我孫女拍一張她站在陽台的照片好嗎?」我再要求。


  「當然沒問題。」


  我來到當年看到她的位置,用手機拍了照片,感覺好像圓了從前的願,可是人物不是她,是我的孫女。


  離開咖啡店繞過米店,進入西段小巷,橙紅的夕陽照著紅磚,在巷裡輝映詭譎艷麗的光彩,似乎是時光隧道,似乎她就在光影迷離處。


  我舉手遮擋夕陽,也擋住她的幻象,是該捨別了。半百歲月,人隔兩代,戀念著她有什麼意義?


  牽著孫女的手,我問:「記得楊逵老爺爺嗎?」


  「記得啊,前年去過他的紀念館以後,您就經常在看他寫的書啊,像送報伕、鵝媽媽出嫁,我都有拿來看過呢!」


  「楊逵爺爺很會種玫瑰花,我這次就準備向叔公要回郊外的土地,蓋一棟小平房,房子旁邊種點果樹,再如楊逵那樣種一大片的玫瑰花園,妳覺得怎樣?」


  「好耶,我來幫忙種。」


  「哈哈,妳先不必忙,阿公先來努力,妳要用功讀書,高中畢業後考取成功大學,可以來跟阿公阿嬤一起住,一起種花。」


  「好,一言為定。」


  太太最愛玫瑰花,家裡的花瓶總是擺插著玫瑰花,影響到孫女兒也喜愛玫瑰花。


  長久以來,我心深處一直藏著另個女人虛幻的身影,釋放掉吧。


  回我的家鄉,種一片玫瑰花園,為我的太太,為我的孫女,每天晨光裡用我親種的一束玫瑰花,招喚她們玫瑰般的笑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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