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月二十二日中午，媽媽生前最鍾愛的身外之物，電動代步車，離開我們的家。這輛車大約在2002年底或2003年初購買，到媽媽2006年12月因體力衰退無法駕駛為止，總共陪伴媽媽四年。
往事必須自爸爸想起，爸爸是個意志力堅強、極端好動、非常喜愛外出購物的人，在他氣喘疾病沉重的晚年，猶想盡辦法騎腳踏車出門蹓躂。一次偶然機會，他買到一部中古電動代步車，應是考慮自己病情日重，騎腳踏車漸感無力，如果有電動車代步，還能夠延續兜風購物的樂趣，不過電動車到達以後，他一次也沒使用，立即轉送給媽媽。想必是他一輩子以男子漢自況，坐在電動車上老殘意味十足，心理無法適應吧？當然也可能是體恤老伴，認為老伴行走困難，更需要代步車。
二十多年前，媽媽六十來歲，因為跪拜神明，左膝蓋骨碎裂受傷，傷後治療不當，導致左腿關節彎曲變形，隨著年歲增長，變形更嚴重，甚至脊椎也發生側灣，走路更不方便，外出運動訪友逐漸力不從心。
媽媽獲得爸爸轉送的電動車以後，情況大大改變，不但清晨可以驅車到國小門口，步行進入操場與一票老朋友會面做運動，還可以隨時到更遠的地方去拜訪久未謀面的姊妹淘；而以前爸爸專屬的購物活動，也漸漸由媽媽取代。總之，媽媽的精神和體力在短期間有了長足的進步。
想不起這輛車的購買年月了，大約來到家裡不到兩年，2001年2月，爸爸去世，再續用一年多，車子已經很舊，前輪輪胎磨損很厲害，我曾到處尋覓替換的輪胎和輪子。醫療器材行推說車型老舊，沒有備品；一般輪胎行以及手推車商店也見不到這麼小的尺寸，後來透過機車行找到一組全新的輪子，得以繼續使用。接下來是電池的蓄電力嚴重退化，後輪輪胎看起來也不堪久用，為了避免日後再有其他損害，導致媽媽外出不便，乃至半途故障，我決定放棄維修，準備購買新車。
由於政府對肢體障礙者購買電動代步車有補助，我們自台南市立醫院骨科取得醫師證明，然後在醫院門口的「東光醫療器材行」選購新車。家中停車處不夠寬敞，我們的選擇很有限，僅能選擇車體較小，單一前輪的三輪車（舊車也是三輪），但新車還是比舊車大一些，而且有頂篷。
電動代步車在馬路上行走是有危險性的，認真說來不應該駛上馬路，但我們沒有嚴格限制媽媽。因為代步車大大擴展了媽媽的生活領域，對身心健康幫助極大，我們只是一再叮嚀，請媽媽不要行駛大馬路，我們知道這不容易做到。很幸運的，由於市鎮馬路狹窄，交通流量比較小，多年來並未發生重大事故。卻是在新車購買不久，媽媽一次駛入擁擠的舊市場，與另一位來自鎮郊，到市場街旁擺售藥草的老太太發生擦撞，對方大腿骨有裂傷，至於事故的過程與是非，兩位八十多歲的老太太一直弄不清楚，但代步車沒有明確的路權規範，經過調解委員會調處，我們賠償對方8000元。
家庭人口單薄，平日我和太太上班、孩子上學，屋裡就是兩位年邁的老人了。爸爸晚年的起居都是媽媽照料的，太太和我幾乎沒有嘗到照護老人家的艱辛。爸爸去世後，媽媽固然不再勞瘁，但卻孤單了，倘若不是電動車能夠輕易載她四處活動，行動不便的她守著空虛房子，會是怎樣的景況？
老年人難免有些病痛，尤其膝蓋舊傷酸痛、痛風，以及八十歲以後才顯現的中度高血壓，這些慢性疾病，絕大多數媽媽都自行駕著電動車去看醫生拿藥，幾年來已與「詹骨科」的醫護人員建立很好的情誼。
俗話說久病無孝子，老年人疾病纏身、行動能力低弱，子女單是接送看病就相當艱辛，可能連工作和事業都要受影響，更遑論侍奉湯藥。而我們很幸運，各種條件湊合，父母親晚年的生活品質良好，卻未怎麼勞煩媳婦與兒子。很多次我和太太談到這裡，總是感謝爸爸媽媽堅強自持，也感謝上天巧妙安排，讓診所都在家的附近，讓兩台電動車相繼前來幫忙。最後，也為著父母親僅動用兒媳最少最少的侍病反哺，而感覺很不忍心。
媽媽很珍愛她的電動車，每次使用完畢一定擦拭乾淨，並且以塑膠紙覆蓋車台和手把。四年下來，除了頂篷與電池難免陳舊退化，整體上保持得很潔淨光亮。媽媽停車的旁邊是我烘焙咖啡豆的場所，媽媽對我的咖啡活動一直興趣盎然，每次我烘豆子時，她不論目視、耳聽或者嗅聞，總要說幾句評論的話；烘豆過程豆皮亂飛，很容易沾到代步車，我事後粗手粗腳清理不完善，她就找機會弄乾淨，唯有一個地方例外，就是腳踏氈。腳踏氈原本不好清理，媽媽依然清得很徹底，卻不太在意咖啡皮的附著，或許因為咖啡是一家人之所愛，而且她向來放縱我，到了晚年猶不忍責備我，甚至以容忍我的瑕疵行為當成母子間溫暖的互動。此外，車外表弄漂亮是給別人看的，而腳踏氈則是自己上下車所目視，看到咖啡皮如同看到她頑皮的兒子，心中舒坦。
媽媽去世後，我立意把電動車留住一年，我幻想媽媽或許感應得著我們的思念，會回來探望我們，也會順便看她的電動車。過此一年，如果有人要買，得了錢就拿去捐獻，若有家境不好的人需要代步車，則無償相送，算是媽媽的遺愛。
電動車靜靜地站著，猶在等待主人回家，好相攜共迎朝陽，然而日復一日，塵埃漸積，昔日的優雅褪去了光彩。很慚愧，一年半以來，我只整理過一次車子，包括擦拭、上油、輪胎打氣和電池充電。我依舊在車旁烘焙咖啡豆，烘完依舊粗手粗腳掃除腳踏氈上的咖啡皮，心中調皮念著：「媽媽，您看，我總是弄不乾淨。」卻另有一股小孩子做錯事情般的內疚，怕哪一天媽媽忍受不住要開口罵我。大概可以這麼說，烘咖啡的前前後後，我不覺得媽媽離開了，我始終認為媽媽在觀察我。
週年之後，我透過盧先生和東光醫療器材行，希望能夠找到贈車的對象，一直沒有回音。再度叮嚀盧先生，他應允在慈濟功德會內發布訊息。六月中旬慈濟來電詢問，表示會安排機會來載電動車。
電動車的車台平常覆蓋著塑膠紙，但是時間長了必然堆上厚厚的灰塵，輪胎也明顯消氣，很擔憂媽媽責備，想找個假日作一次整理，卻總是懶惰錯過。
六月二十二日，星期日，本有外出的打算，因天氣熱而取消，心想下午就有機會整理電動車了，不料近十一點接到慈濟電話，說立刻要來接車，真是出乎意料。我趕緊拿布沾水擦拭電動車，太太也過來幫忙，擦著擦著，眼淚一滴滴滾落，離別時刻到了，竟是這般倉卒草率。
慈濟志工看過車子，訝異車況這麼良好，言談之下，我意會他們原先以為要處理廢棄車，所以在做資源回收的時候順道過來「回收資源」，當發現有所誤解，他們決定留下一個人，聯絡其他車輛專程再來接運，我們多了一點擦車的時間，小車的外殼逐漸顯露迷人的深紅珍珠光輝。
我得把電動車移到巷口等候專車了。這時車子的電力微弱、前輪輪胎幾乎沒氣，來不及充電打氣，而我也不能坐上去駕駛，只好伴在車旁按著電門緩緩牽引，就像護持著晚年的媽媽行走一般，我忍不住又哭了。
專車很快就來，是輛小貨車，配合志工把電動車搬上去，互相道別，小貨車漸漸駛離，在三十公尺外的路口右轉不見了。這個離別的景況，與想像差距極大！
2006年12月21日，媽媽身體極端虛弱、雙腳無力，攙扶著她上車，我載她駛向永康奇美醫院，幾天後轉柳營安寧病房，她沒再回家；2008年6月22日，小電動車電力微弱、輪胎扁軟，我牽引電動車走出巷口，登上貨車遠去，也不會回來了。但是電動車充過電、打過氣，馬上可以恢復功能，甚至更換新電池以後，還能夠奔馳好幾年，可是，我的媽媽呢？
我只能想像媽媽早已在天上翱翔，正笑看著今天的一切。若干年後，她會來接我，我們會再見面。
而小小的電動車，你我有機會在某個路旁相遇嗎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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