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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午後,將吧檯擦拭乾淨,整補一下咖啡豆和物料,正想癱坐大籐椅休息打盹,一個男人推門進來,在這眼皮沉重的時刻,說真的,我心裡是抗拒而不歡迎的。

  「你好,請坐,咖啡目錄在桌上,自己慢慢看。」慵懶無可奈何的招呼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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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抬眼打量是什麼樣的客人如此唐突,咦,臉貌有點熟悉,在我發楞的當兒,他也愣住了,不約而同輕呼:「啊,你……!」

  一別四十七年,我最好的同學,陳啟邦!

  小學到國中,九年的同班同學,一起鬼混,一起跳進嘉南大圳玩水,一起爬天鵝山追野兔,一起迷古典小說,還較勁誰背誦李後主的詞快又多、誰的作文簿再度得到老師批注為甲上……

  「老同學,有染上喝咖啡的惡習嗎?」

  「廢話,不喝咖啡,我走來咖啡廳幹什麼?」

  也不問他想喝什麼,逕自沖兩杯Geisha,端來桌邊對坐,話匣子抖開來如江河奔騰不可收拾。國中畢業後,他隨父親職務調移而到北部升學,大學畢業進公務部門服務,直到去年退休,這次特意回新化懷舊。

  興高采烈聊了好一陣子,他眼睛直視店裡牆壁上掛的的六把吉他:「同學,你擅長彈吉他嗎?不然擺這麼多吉他幹什麼?」

  「我是個音盲,你知道的,這些吉他多數是客人拿來擺放,可以給其他人彈奏助興,也可以當裝飾。我家的只有一把,年輕時候買的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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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走過去隨意拿取一把,試彈幾下,低頭專注調音,我想起白居易琵琶行:「轉軸撥絃三兩聲,未成曲調先有情。」看來老朋友在離別後學過音樂。

  調音後,靜默片刻,緩緩彈起,才第二個音節,我聽出是「黃昏的故鄉」,他純粹彈奏,沒有唱詞,我則專注聆聽,沒有說話。新化,他幼年生活過十多年的地方,當然是他的故鄉,近黃昏了,這歌很應景。雖然方才談話中未提起離開新化後,有沒有回來看過,但我不相信他不曾想起這裡的景物,不曾想起我這個凡事與他較勁的朋友,甚至不曾想起我們共同心照不宣的她,吳璧蕾。

  第二首,他清清喉嚨,看來準備要唱歌,前奏微微熟悉,但我想不起來。

  他唱:「男孩看見野玫瑰,荒地上的野玫瑰,清早盛開真鮮美,急忙跑去近前看,愈看愈覺歡喜,玫瑰、玫瑰、紅玫瑰,荒地上的玫瑰……」是了,舒伯特的野玫瑰,當年我們遊蕩到新化國中北院音樂教室旁,經常會聽到合唱團練唱或音樂老師練鋼琴的這首旋律。當然,提起玫瑰,我們都會想到喜愛玫瑰花的吳璧蕾同學。

  吳璧蕾,清秀伶俐,聰敏而善解人意,當時似乎沒有「班花」這個詞,若有,班花絕對是她。小學一年級到四年級她與我們同班,大家無猜無邪玩在一起,五年級以後男女分班以迄國中畢業,同校而不同班,遂逐漸疏遠冷漠,但是在校園不經意相遇,彼此的眼神還是有熱度的,至少對我、對陳啟邦。

  吳璧蕾常會在鉛筆盒放一朵花,美美的多重花瓣,微微的酸甜香氣,有時鮮紅色有時粉紅色,那種花,我們這些老土小瓜呆不曾見過,我們熟悉的是紅燈仔花(朱槿)、圓仔花、雞冠花。她說這是玫瑰花,陳啟邦和我能夠認識玫瑰花,是從她的鉛筆盒裡開始的。她說她家的小花園裡,種植了幾棵玫瑰花,她最愛玫瑰花。

  分班後,看不到她鉛筆盒裡的花,也不再能和她一起打鬧,心裡悵然若失。後來陳啟邦和我發現校園比較遠的角落有幾棵玫瑰,幾乎持續一年,每天我們會利用午餐後充裕的休息時間,晃過去看看花、聞聞花,我想,他必然和我一般,是在思念吳璧蕾。

  國中三年級開學後,每逢假日,我會到陳啟邦的家一起讀書,準備面對數月後的高中升學考試。通常一上午勤讀,午後就敵不過瞌睡蟲,我們會騎車出去逛逛。有幾次逛的路線經過學校東邊「帝溪橋」,發現橋下沿著河畔有一處大花園,應該是種植來販賣的吧?裏面很多玫瑰,但我們對玫瑰花的興致似乎消退了,不曾進去過一次。

  這天,悶熱的秋天午後,我們又逛過一圈,還在街上的冰果室吃冰,騎車要回陳啟邦的家,經過第一銀行樓下,忽聽清脆女孩聲音呼喊:「喂,你們兩個喂,陳啟邦」循聲音望去,是對面百貨店樓上那小陽台,沒有看錯吧?吳璧蕾在陽台上對我們打招呼。幾年來的疏遠,聽這一陣呼喊,陳啟邦和我的心,振奮得都快跳出來掉到地上!

  我突然不知哪來的急智和勇氣,向著樓上喊:「吳璧蕾,好久不見,帶妳去看玫瑰花園好嗎?好大的玫瑰園耶!不遠喔!」

  「好啊,你們等我,我先跟我媽說一下。」

  印象中,她家不在街上,那她怎麼會出現在陽台上呢?這條街道是新化最繁榮的地段,有銀行、金飾珠寶店、餅店、布店、鞋店、服裝店、雜貨店、五金行、百貨化妝品店、醫生館、中藥房、西藥房、針車店、鐘表行、電器行等等,樓房看起來很美,尤其是道路西邊一整排,富麗又雅緻。幾次和父親來銀行辦事,我喜歡站在門外望向西邊的街道,對於布店樓上的大陽台和百貨店樓上的小陽台產生遐思,會不會哪一天,有美女撩撥著珠簾走出來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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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吳璧蕾輕快的由對面穿越馬路跑過來,已經超過四年,我們未曾面對面彼此端詳,她長高了,當然陳啟邦和我也長高了。今天她穿的不是學生制服,而是一襲粉紅色簡單的連身洋裝,體態娉婷而優雅;她的臉龐粉嫩白皙,透出紅潤光澤,不再是國小五年級以前,我們熟悉的小女孩了。陳啟邦和我呆呆站著,無所措手足。

  「嗨,怎麼啦,你們怎不說話?」

  「啊、啊,對啦對啦,阿妳怎麼會在陽台上?」

  「我媽媽來街上買布買粉,我陪她來的,這一家是媽的好朋友開的,我們在樓上客廳聊天,我們經常來,每次我都會登上陽台看街景,剛才正好看到愣愣的你們兩個。」

  「這樣喔,跟你講,我們發現學校東邊的橋下,有人經營花圃,種了很多妳最愛的玫瑰花。」

  「那個花圃我知道啊,開一年多了,最近我們家的花苗都在那裏買,我認識花圃的老闆喔。對啦,要怎麼去?我沒騎車咧。」

  「我們載妳,看妳想坐誰的車?」

  「那那就,陳啟邦,你載我,要快喔,我只跟媽媽請假一個小時。」

  她邊說邊向陳啟邦的腳踏車走去,我的心像被什麼搥了一下。陳啟邦載吳璧蕾在前頭,很緊張很努力的踩車,汗水滲到鬢角又流向脖子;我跟隨後面,腳上雖不吃力,胸口卻沉悶著,鼻子有點酸。

  花園雖在路旁,但先要由橋頭走下坡去才能進入,來到坡下,有片簡單的籬笆和柴門。其實自路邊或橋上觀望,花園是一覽無遺的,待推門進入園區,近距離觀看植株,景象大異其趣。這裡有很多種花,以玫瑰花居多,有些只到膝蓋般高,多數到腰際,少數超過一個人高,看起來很茂盛,比校園裡的玫瑰花健康多了。

  吳璧蕾顯然是常客,與園主打過招呼,逕帶我們進入玫瑰園。

  「你們看,這粉紅色的最美麗,但花期不長,不到兩個月就沒花苞了。」

  「這棵暗紅色的,長得很高,花瓣總是撐不開來,看起來很沒有精神,但它的香氣特別強。」

  「這邊的大紅色,花型最大,花瓣的數目也最多,是我媽媽最愛的喔。」

  她還帶我們一一觀賞黃色、白色、朱紅色、淺綠色等等,太多了,就算是同一種顏色,也有深淺的差異,而每一株花的香氣也有強弱之分。

  兩個笨男生任她帶著繞來繞去,完全插不上嘴。起先我很用心聽她解說,後來卻是眼睛直視她秀麗的面孔,看她煥發出來的明亮和神采,有些陌生,但極度迷人。

  「哈,對了,特別要跟你們介紹這個。」她指著另一區高大的草本植物,枝葉很綠,每一棵都長出很多紫紅色像三角錐的東西,還錯雜著幾朵粉紅色花,喇叭形狀,像極了我家那棵粿葉樹(黃槿)花的形狀。

  「這叫洛神,不過枝條上紫紅色一粒粒像三角錐的,不是花喔,是花瓣凋謝後,花萼繼續長大,把種子包覆起來,就成這個樣子。」

  「那邊有粉紅色花瓣的才是盛開的花,也很美麗,有點像玫瑰花,所以我也很喜歡洛神花。我家種了兩棵,把成熟的三角錐摘下來,去掉種子,放進鍋裡煮沸,湯汁呈現濃深粉紅色,很酸,但加糖或蜂蜜,冰鎮過以玻璃杯盛裝加冰塊,好看又好喝。」

  四十幾年前,這附近幾乎沒人栽種洛神,而且那時候有電冰箱的家庭也不多,以我們不寬裕的家境,要到七、八年後才能購置小電冰箱。所以聽她興奮的說著洛神花和洛神冰飲,我一愣一愣的,無限神往。

  「阿娟老師,也就是我們的英文老師啦,她告訴過我,洛神的英文是RoselleR-o-s-e-l-l-e喔。」

  「啊,前四個字母不就是Rose玫瑰嗎?」啟邦迅快接著說。

  「對啊,所以我真的愛死洛神了。洛神,名稱好優雅。」

  兩個男生,在多年前因為吳璧蕾喜愛玫瑰而跟著喜愛玫瑰,但今天,卻沒辦法體會吳璧蕾痴愛洛神的心境。大家靜默了幾分鐘,我假裝風雅,像很仔細地在欣賞洛神花和洛神三角錐。

  然後,她緩緩的,低聲地說:「也許有一天,我結婚了,生了女兒,我會用最喜愛的這兩種花為女兒命名,就叫做就叫做,洛玫

  她有意無意,短暫的瞥向陳啟邦,嗯,不是瞥向我,她臉上些微的紅,不知是因為天氣燠熱或是因為夕陽照射。

  那個下午是我們聚在一起最久的一次,往後校園偶遇僅能熱絡打招呼,沒能多說幾句話。

  寒假前半個月,我和她一次在校園相遇,她說她們要搬家到台南市區,她也將轉學到市區的學校,要我告訴陳啟邦,有機會會和我們聯絡。

  幾個月後,快畢業了,陳啟邦又告訴我,畢業典禮後,他爸爸會調職去桃園,所以不會參加台南的高中聯考,而是報名桃園區聯考,到桃園以後,有機會會和我聯絡。

  都沒有聯絡!

  吳璧蕾和我屬於同一個聯考區,放榜後,從報紙榜單查到她考上很好的高中,這是離別四十幾年裡,我對她唯一的了解。至於啟邦,我沒有桃園地方版的報紙可以查。

  很羨慕現在網路社群的發達,離別以後不論天涯海角,都能緊密聯繫。四十多年前,我家連電話都沒有,聯絡的辦法只有寫信,稍疏忽或遷居,就音訊渺茫。我等了兩三年他們未曾來鴻,高中畢業後我負笈台北,新化住家也遷移兩次,更不可能獲得他們的訊息了。

  思念的心漸淡,偶然,還會想起那個下午,想她在夕陽下臉頰的緋紅,只是我也清楚,她對陳啟邦比較好。

  陳啟邦彈唱「野玫瑰」結束好一陣子,我們猶陷在深沉的回憶裡。

  終於他打破沉寂:「你怎麼取個『新化老街咖啡』這麼俗氣的店名啊?若不是建築物的陽台有特別意義,我才不想走進來!」。

  「嘿,我的店在新化老街,取這個店名很務實啊!我也是自烘咖啡十幾年,即將告別上班族才開店的,經營快七年了,十七年咖啡經驗,很優的好不好!」

  「這麼巧,你就選了這間房子開咖啡店。」

  四十幾年前窮困人家子弟的我,曾經許一個願望,讓我有錢能買下這個店,我要把小陽台送給吳璧蕾。然而當我幸運得以承租這店面,更進一步買下樓房,都已經四十幾年後,物換星移,當年那片浪漫情懷,是不可能的了。

  不好意思對陳啟邦說出小陽台要送給吳璧蕾的心底話,我說:「我想在退休後開咖啡店,也順便做一點家鄉的文史工作,很幸運,我租到這間店面。我忘不了那個下午,吳璧蕾在陽台上叫住我們。所以開店後我經常想,我在「新化老街咖啡」等著,等著你或她,有一天回到新化或經過新化,等著你或她會尋到這裡,推門進來。」

  啟邦低聲說:「我,我回來了,可是可是,吳璧蕾她,不會回來了。」

  「你怎麼這樣說?」

  他眼睛定焦望向對面第一銀行的廊柱,就是那個下午我們所站立的位置,沉默。我感到事有蹊蹺,也跟著沉默,注視著他。他的眼睛似有一層水霧,緩緩啟齒。

  「吳璧蕾是有寫信給我的,在她們搬家去台南市區大約兩個月後。我以為她也有寫給你,我回信給她,再接得她來信,由信中字句才知道她只寫給我。」

  我有些難過,但我早感覺她對啟邦比較好,只寫信給他,不意外。

  他又說:「我知道你也喜歡她,我拿不定主張要不要告訴你,怕你難過,我終究沒有說出來。而那時候已接近高中聯考,準備功課非常緊迫,又顧忌她家人不歡迎男生寫信給她,我沒再寫信。然後,我就去桃園了。」

  頓了一下,他繼續說:「高中那三年,我們有通信,不頻繁。我們清楚彼此的心深處都存著情意,但畢竟還是高中生,居住距離又遠,只得刻意維持淡淡的友誼。我把感情轉化為用功讀書的動力,期待大學聯考金榜題名後,大大方方地與她交往。」

  聽到這裡,情緒有些翻騰,我苦苦等不到他們的訊息,他們卻一直保持聯繫,但已是過去的事了,我試圖平抑胸口的波動。有客人進來,點了深度烘焙的曼巴咖啡,我特意多沖半杯給自己,喝一大口,第一次後悔自己把咖啡烘太淺,不夠苦!

  等我又回到啟邦面前,他說:「我們都有考上大學,學校都在台北,相距不遠,順理成章相戀,大一和大二是最甜蜜的兩年。大二下學期,她有個優秀的系學長開始追求她,學長也是台南市人,不但平常近水樓台接近璧蕾,寒暑假更是就近拜訪璧蕾的父母,她爸媽對這男孩頗欣賞。我感覺璧蕾在學長殷勤追求下,心意逐漸鬆動,雖仍保持與我互動,然而周旋在兩個男伴之間,她有著理不清的煩惱。」

  「後來呢?你不會輸吧?」剛才雖怨他們欺瞞我,這時候我還是站在老同學這一邊,希望啟邦和璧蕾有個好結局。

  「輸贏都無義意啊!同學」啟邦停了一會:「他們,一起走了。」

  「那就是你輸了囉,他們後來幸福嗎?」

  啟邦閉起眼睛:「大三下學期,期末考結束,暑假之前,她們系裡辦了一次期末烤肉,在新店溪旁,靠近碧潭那裡。你知道夏天就是豐水期,河流的水位蓋過了河床裡高低錯雜的石頭和水窪,水流也比較湍急。璧蕾不知怎的滑落水中,逐漸被水流帶離岸邊,她學長奮勇跳下去搭救……

  「兩個小時後,在碧潭被發現,回天乏術了。」淚水自啟邦的眼眶滴下來。

  我,說不出話來。

  他又彈吉他,旋律很滯慢,有時候唱個兩句,斷斷續續:「There is a river,

called the river of no return……I can hear my lover call come to me. I lost my love on the river……And forever my heart will yearn……gone gone forever……no return, no return, no return……」電影「大江東去」的主題曲。

  又有客人來點咖啡,淺度烘焙的耶加雪菲,我沖了兩杯的分量,倒出完整一杯給客人,剩下的分兩小杯,一小杯給陳啟邦,一小杯給我。這咖啡,有明亮的果酸風味,忽然我想起吳璧蕾在那一天下午,說她很喜愛洛神。

  我說:「記得嗎?璧蕾告訴過我們,洛神花的英文是Roselle,我想應該是這外來種的植物傳進來的時候,不知道是哪個翻譯者譯得太傳神,先音譯再諧音,Roselle就成了洛神。」

  「對啊,洛神花真的翻譯得很好,聽起來就是美麗浪漫。」啟邦同意著說。

  我說:「而其實洛神是神話裡伏羲氏的女兒,在洛水溺死,成為洛水之神,故稱洛神。然後又因為曹植寫了一篇『感甄賦』,敘述他泊船洛水之濱,夢見一位絕世美女,自認是夢到洛神。當然文學家說的話曲折隱晦,後人推敲他夢裡的洛神,是他悲戀的情人,甄氏。『感甄賦』後來被改名『洛神賦』,洛神遂蒙上極度浪漫的色彩。」

  我接著說:「你想到了嗎?啟邦,神話裡的洛神是溺死的,曹植的洛神是沒有結局的愛情,而我們這位喜愛洛神花的吳璧蕾,魂斷碧潭,與你相戀也沒終局。」

  天色漸暗,我說:「啟邦,明天下午你再來,我帶你去一個地方。」

  第二天下午,我拎著旅行袋,開車載他出門。

  他問:「你要帶我去哪裡?」

  「虎頭埤。」

  「做什麼?」

  「到虎頭埤再告訴你。」

  自店門口開車出發,經中興路到虎頭埤大約三公里,大門停車場可以免費停車,也可以開車進去,但必須為汽車買張門票。我為兩人和汽車都買了票,驅車直達虎頭埤吊橋入口處。

  啟邦對車窗外景像看得目不暇給,像個好奇寶寶,這個也問那個也問,我必須一一解釋中興路旁的樹木已經兩三度更替,以現在最為稀疏最沒生氣;憲兵崗哨撤掉了、駐軍減少了;虎頭埤的大門改變位置了,虎頭埤幾經整治大致比以前好,但是水月橋被拆除,是一大敗筆。到吊橋頭下車,我還告訴他,這裡早期有幾戶退伍老兵經營的低矮平房商店,已經遷移三十餘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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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「這座吊橋可說是虎頭埤的靈魂,一直都有維護,目前狀況很好。記得以前虎頭埤沒有管制,你我常騎腳踏車進來,也會騎上橋去,車輪輾過橋面鬆動的木板,匡啷匡啷響,現在很牢固,不會出聲音了啦。」

  「哎,離開四十多年,景物全非,吊橋那頭的八角亭有改變嗎?」

  「當然也是重建過的,但基本樣貌沒大改變,走,我們去八角亭坐坐。」

  走吊橋的最大樂趣就是感受橋身晃動,膽小的男生和多數女生對這種晃動怕怕的,我與啟邦小學時期就不怕,反而以看女生驚怕得蹲下來為樂。

  過吊橋來到八角亭坐下。今天不是假日,遊客稀少,自吊橋頭走到這裡,一直只有我們兩人。這時候太陽已經很斜了,微風徐來,有點兒秋末的涼意。

  我自旅行袋取出一個樂扣盒和兩支寶特瓶,寶特瓶一看就清楚,裝的是紅色冰涼飲料,我遞一瓶給他。再打開樂扣盒,裡頭放著棉布鬆鬆包覆的物件,揭開棉布,出現幾顆饅頭,淡淡的粉紅色外皮,還點綴一些較紅不規則形狀的稀疏斑點。摸摸饅頭,溫溫的,我示意他自己拿一個。

  他一頭霧水,問我:「這,做什麼?」

  我頑皮的笑笑:「呵呵,你落車頭無探聽(台語),新化老街咖啡有一個可惡的老闆,很會做饅頭,尤其喜愛做奇奇怪怪的饅頭,卻從來不賣。我告訴你,我不賣饅頭,只有好朋友可以吃到我請客的饅頭。你是我最好的同學,我請你吃饅頭。」

  「帶我來這,只為了吃饅頭?好了,別賣關子了,究竟來這裡要做什麼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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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緩緩嘆一口氣,我正色說:「記得嗎?在玫瑰花園那個下午,她說過喜愛喝冰鎮的洛神花茶加蜂蜜,現在瓶裡的正是洛神蜂蜜,這幾年,有朋友種洛神花,採收的時候會送給我,我便經常做這樣的飲品來消暑止渴。」

  他喝下一口,我也同時喝一口,繼續說:「這饅頭,添加了洛神花汁和玫瑰花瓣。那天下午,她也說過,若有女兒,會取名為洛玫,我引用她說過的詞語,做了這個,叫做『洛玫饅頭』。還有,虎頭埤有吊橋,碧潭也有吊橋……

  「好了!別胡鬧了!你以為這樣很好玩嗎?」顯然他認為我這樣做很荒誕,似有意拿他的悲傷開玩笑,他生氣了。

  「啟邦,你聽我說,我是正經的,你想想,都經過多少年了,雖然你與她相戀,真正愛過,她遽然殞謝對你是極大的打擊,但你不也終於走過幽谷,後來還有了美滿的婚姻和家庭?吳璧蕾這個陰影,我知道終你一生,是不會遺忘的,但你必須放下。」

  他坐在磨石椅,斜靠亭柱閉目不語,幾分鐘後嘆口氣:「沒錯,隨風而散吧!還是你比較幸運,看似早早淘汰出局,卻避開了這刻骨銘心的痛苦過程。」

  我已啃完一粒洛玫饅頭,做這饅頭的洛神花汁用量不多,吃起來不感覺酸,而且洛神的氣味很淡,所以整粒饅頭除了藉洛神花汁彰顯美麗的粉紅色,主要氣味還是來自玫瑰花瓣,那種幽幽的高雅的精油芬芳。

  我再拿一粒,走到水邊,剝一小塊投進水裡,啟邦不解,問我:「這什麼意思?你用心做出來的饅頭,怎麼要丟掉?」

  「給吳璧蕾吃的啦,啟邦,璧蕾必然已經如她所喜愛的洛神那般,成了水神了吧?」

  「哼,虧你想得出來,就像四十幾年前,你總是出怪點子。對呀,希望她果真成了水神。」啟邦難得露出笑容,看起來放鬆了很多。

  我把樂扣盒裡的最後一粒饅頭遞給啟邦:「走吧,到橋上去。」

  我們剝著饅頭,一小片一小片擲出欄杆飄落湖心;再打開保特瓶,把洛神蜂蜜傾倒出來,緩緩滴注湖面,蕩漾細微的波紋。

  夕陽,不再像四十幾年前,投射在吳璧蕾的粉頰生出紅雲,而是在啟邦和我的臉上,加深了皺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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