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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二月二十八日近午,我去參加一個告別式,主角是老闆的姻親,擔任職業軍官退休不久,他和我認識十多年,談話總數卻不超過二十句。

  二月二十八日,是個令人傷心的日子,也曾經是禁忌的話題,小時候父執輩說到「二二八」,都是先觀望週邊人事物以後再謹慎而低沉的發音。1996年,行政院訂定二月二十八日為「和平紀念日」。


  一位職業軍官在和平紀念日舉行告別式,或許只是巧合,可是在我的思考片段裡總感覺怪怪的,不甚協調。


  公祭單位相當多,大多數是以政戰學校為核心的各式大小單位與同學會,如「政戰學校某某訓練班」、「政戰學校正期班某某期同學會」等等,我這才明白,認識十多年的這位主角是政戰學校畢業的,軍旅生涯都在政戰體系。


  我自言自語:「同理,我不妨掛個政戰學校為首的名銜,登記為公祭單位,來向學長敬禮。」因為我二十幾年前服預官役就是政戰官科,也曾在政戰學校受訓三個月,就說是「政戰學校預官某某期同學會」……


  我當然沒有別立名目去公祭,我安靜的站在人群裡面,等待司儀唱名,我是公司組成的龐大公祭團體當中的一員。


  每個單位致祭的時候,都要奏一小段哀樂,哀樂即是輓歌,想起多年前,似乎有一部電影叫做「殺手輓歌」。於是每次奏哀樂,「殺手輓歌」四個字就在我腦中敲擊一次。如果現場的哀樂是殺手輓歌,那麼告別式的主人就是殺手囉?啊!我沒有不尊敬的意思。但是這麼一陣脫序聯想,我竟為開始時所感覺的怪異找到了答案,因為亡者的確是殺手,在和平紀念日辦理殺手的告別式,當然很不協調。


  我旁邊有位歷史系畢業的同事,我問:「軍人就是職業殺手,你同不同意?」他愣了一下,輕輕的勉強點個頭,我是他的上司,他一向很相信我說的話。


  我進一步說:「原始人類,開始有規模群居的時候,為了掠奪資源,以及保衛自己所屬群體,比較孔武有力的人,通常要挺身而出,對不對?」同事又點頭。


  「這些人,也可稱為壯丁,後來組織成為團體,可視為軍隊的雛型,對不對?」


  「專業化以後的壯丁團體,就是軍隊,軍隊的目的就是殺敵制勝,行伍訓練雖然多樣化,主要還是圍繞著殺人這個主軸,所以軍人就是殺手,軍隊就是殺手集團,對不對?」


  「現代化的軍隊已經不單純訓練殺人技巧,而是分工極細、運用大量科技的團體了,但是千迴百轉,目的還在保衛與掠奪,最終仍不免流血傷命,你說對不對呀?」


  同事一連串的點頭。


  「每個國家都豢養著龐大的軍隊,軍人的形象也被極度美化,然而究其實仍是包裝精美的打手和殺手,而軍隊就是


  「合法的殺手組織!」同事不待我說完,搶先做了個貼切的結論。


  過去台灣的男人幾乎都要服兵役,那是男人所共有的奇特遭遇,所以男人間談話遇到冷場,只要緩緩說起「我當兵的時候……」,場子馬上熱絡起來。男人也喜歡看戰爭影片,尤其是以二次大戰及其以後的戰役為背景的劇情,由於裝備和作戰型態最貼近自己的軍旅經驗,所以最受歡迎。


  我不例外,曾熱絡說起大專暑訓以及預官訓練,也談過服役海軍陸戰隊所遭遇的忠誠週、團對抗、師對抗等等,難免加油添醋,誇大美化到不能自止。我也曾沉浸在各式戰爭影片的時光隧道裡,假想自己是那叱吒風雲的元帥。


  然而,當我娶妻生子,孩子漸次成長,我的軍旅和戰爭話題就越來越少了。


  多少次午夜夢醒,伸手攬向身畔嬌妻,看她神色安詳,我常想起「可憐無定河邊骨,猶是春閨夢裡人」,慶幸自己不是戰死河邊的一堆白骨!


  我的孩子已經成年,回想撫育他們的歷程,每一場病痛、每一次跌倒、每一處傷痕,無一不重擊過我的心頭,也無一不讓我苦楚糾結。看向銀幕,槍砲刀矛四射,每一個倒下的身軀都是人子啊!每一聲痛苦的哀嚎、每一滴噴濺的鮮血,都來自父母用生命孕育呵護的人子啊!


  我逐漸不談軍隊生活,逐漸不看戰爭影片;我逐漸畏懼戰爭、反對戰爭。


  在我心目中,二二八不代表單一的二二八事件,而是廣義涵蓋那個時代的前後幾年。不只有台灣當時的殺戮和省籍矛盾,而是追溯中國軍隊到台灣之前的背景淵源。


  自中國對日戰爭到國共戰爭,很多兵員都是「抓伕」而來,「伕」通常只是個大孩子,他在軍隊裡面最大的課題是求生存,最必須學習的技能是殺人。此外,為了部隊的任務和存在,還得搶奪物資、欺騙外人,所有的卑劣行徑,在一切為勝利的部隊裡,都是可貴的美德!「伕」僥倖沒有陣亡,人性卻扭曲了,當他隨軍隊來到台灣,還能做出怎樣仁義敦厚的舉動?後來退伍進入民間,怎不給社會帶來麻煩?台灣早期軍民衝突和退伍軍人騷擾民眾,我看多半起因於此。


  不是所有的「伕」都這麼糟糕,也有很好的,我父親幾位老兵朋友就很不錯,這些好「伕」是可敬的,而壞「伕」則是可憐,但他們都是動盪歷史中的受害者,他們的天倫歌都變了調。


  每一個「伕」都有一個使人動容的故事,他可能是書香門第的子弟,也可能是尋常人家的二愣子,年紀稍大的或許娶了妻生了孩子,但一夕之間,命運遽變!運氣差的成了無定河邊骨,苟存者來到台灣,卻也逐漸凋零,故世的時候往往孑然一身,無妻無子,人生歷程若沒有愛情和親情的滋潤,怎算完滿?有幸等到解嚴回故土,滄海桑田似曾相識,日夜尋思的至親安在?暮色西風裡,雙淚垂。


  曾經構思一篇小說,二愣子銜母親之命,到街上店裡買醬油,碰上軍隊抓伕,於是醬油一買五十年還沒回家,二愣子的母親想孩子想得眼花髮白……。這是個大時代的故事,我僅止於發想,寫不下去,我的歷練不足、能力不夠。


  越想越遠,司儀呼叫我們公司預備公祭。


  司儀:「奏哀樂!」


  行禮如儀中完成了我的公祭任務,想著「殺手輓歌」,想著自己曾是殺手集團的一員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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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zinf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2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