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難想像八十多歲的媽媽會和咖啡結著這麼深的緣,更未想過媽媽今生圓滿的時候,是沉浸在咖啡香氣裡。
喝研磨式咖啡已有六七年,從偶然一喝到每天必飲,從購買咖啡粉到自己烘焙咖啡豆,向來不喝咖啡的媽媽,一一看著我走過來。最近三年,幾乎每個晚上,媽媽總要等我沖煮咖啡分享家人或朋友,然後她才在談笑聲與咖啡餘韻中上床安眠。我雖遺憾未奉養媽媽榮華富貴,卻也驕傲能讓老人家樂享天倫。
2006年7月,確定媽媽罹患癌症,展開一連串緊密檢驗和治療,媽媽絕少提起自己的病痛,總是優雅恬靜看待周邊的人事物,見到醫護人員更不忘含笑致意與揮手道謝,這樣迎著病魔無憂無懼的模樣,讓立意不告訴她真實病情的太太和我,心中極端愧疚不捨。
12月上旬,病情加劇。12月12日急診住院,20日出院,22日再住院,26日轉柳營奇美安寧病房,到1月14日逝世之前,媽媽一個多月未曾享受溫馨的咖啡天倫。太太和我每天下班後到醫院探視,回家已經晚間十點,強力壓抑心胸的空虛忐忑,沖煮咖啡對飲,試圖淡化家中孤寂的氣氛,但缺乏媽媽關注,咖啡顯然失去歡娛的功能,卻像麻醉劑一般澆灌著憂愁。
世界上最關心我烘焙咖啡豆的人就是媽媽,每次烘咖啡,她總問今天要烘多少;而她的觀察更是細微,能很精確比較每次烘焙咖啡豆的顆粒差異,比如哥倫比亞豆偏大而東非豆偏小,往往逃不過媽媽的眼睛。
12月24日星期日與1月13日星期六,我烘焙咖啡豆,媽媽住在醫院,是我烘豆四年以來,僅有兩次沒有媽媽旁觀。尤其1月13日,太太去公司加班,我獨自在家裡忙著,不斷惦記媽媽。我衡量媽媽的病情,預感這或許是她大去之前,我最後一次的烘豆了。再度想起一個月前,媽媽說「很喜歡你烘焙咖啡豆的聲音和氣味,也很喜歡看你泡咖啡」,一時,心中孤苦漲滿胸懷,而且日後證實那天所烘的四鍋咖啡,滋味偏苦。
曾經承諾要泡咖啡分享安寧病房的護理師,1月14日帶咖啡豆和沖泡器具到醫院,預備下午四點,當日班與小夜班交接的時候沖泡,可以分享最多人。可是上午進入病房,得知昏睡多日的媽媽血壓與心跳俱已下降,往護理站詢問病情,竟然情緒失控而哭泣,使得護理師余秀萍必須抽空安撫我這頭髮花白的老孩子,談話中,余小姐大略明白我家的咖啡故事。在我情緒略見平復之後,她提醒我,媽媽離去以前,一定要找機會向媽媽感謝養育的恩澤,我則認為我們的親情這般緊密,道謝很突兀,我說不出來。
中午,媽媽進入圓滿室,圓滿室明亮而潔淨,佛號自念佛機中緩緩流出。護理師建議我們透過行動電話,讓羈留北部求學,正值期末考未能返家的孩子跟奶奶道別,當手機傳來孩子的聲音,昏睡中的媽媽眼角泛著淚光。
多年來媽媽每天中午必定打電話給孫子,叮囑他們要穿得暖、要吃得飽,並將孩子的近況在我們下班後一一轉告。這個工作,是媽媽生活的重心,執行到今天,她沒辦法說話了,結束了。
輕撫媽媽的頭髮,凝視臉上細緻的皮膚,實在不像八十多歲臨走的老人。她安祥的容貌,住院期間很少皺眉頭,我相信護理人員所說:「阿嬤很有福氣喔,不打止痛藥也不會痛!」但生病總是不愉快,無法挽救媽媽的病苦,今日就要離別,我無限悲痛!
暫離圓滿室去辦手續的太太走了進來,說秀萍建議我在媽媽面前煮咖啡,如同我們家每晚煮咖啡一般,讓媽媽再聞一次咖啡香味,我愣了一下,旋即答應。太太俯在媽媽耳畔說:「媽,護士小姐知道我們家每晚喝咖啡,更知道我們的咖啡很好喝,希望喝我們家的咖啡,現在我們就沖咖啡,感謝她們二十天來的辛勞,好嗎?」媽媽的眼際滲出小淚珠。
手搖磨豆機開始磨豆,香味瀰漫,伴隨念佛機傳布出來的佛號,形成很奇特的氣氛。我沖了三大壺,每壺600CC,應該夠兩個班的人員享用。有位護理師說:「咖啡好香甜,若能再來一些藍調音樂更棒。」
我心暗想:「喝咖啡聽阿彌陀佛,也是難得的機緣。」
沖完咖啡,收好器具,把器具和行李送到汽車上放妥。
再回圓滿室,心情經過折衝,悲傷情緒稍減。我坐在媽媽身旁,發現媽媽的臉色比先前紅潤。我開始對媽媽說話,語氣出奇平穩,我說:「媽媽,我們今天不回家了,您知道,家裡面不適宜辦事,您也不喜歡干擾鄰居,所以,我們就留在這裡,不必承受救護車搖盪的痛苦,而且這裡有很好的護士幫忙,您會比較舒適。」
「媽媽,半年前帶您去看病,我未報告您得了什麼病,其實那時候我已知道您長了不好的東西,不忍心告訴您,只說您膀胱受傷,必須檢查和治療,便經常帶您進出醫院,現在,我將實際病情說出來了。媽媽,大家已經盡力,您沒辦法康復,或許您會感到疲倦,如果疲倦,媽媽,您就睡覺吧!」
想起秀萍叮嚀必須向媽媽道謝,我繼續說:「媽媽,當您的兒子幾十年,我很幸福,謝謝您,但這輩子我回報的太少了,下輩子,下輩子讓我再當您的兒子,好好孝敬……」
我泣不成聲,媽媽的眼角也有一粒晶瑩珍珠。
護理師適時進來量脈搏和血壓,說可以幫媽媽最後再潔淨一次,並且換衣服。三位護理師熟練的工作,太太跟著幫忙,我迴避一旁。
更衣即將完成,太太環抱媽媽的身軀,正要放下平躺,看到媽媽顯著吸了兩口氣,太太很奇特而自然的知道離別時刻到了,脫口說出:「媽媽再見!」
媽媽在她疼愛的媳婦的臂彎裡,安祥的走了,我快步到床邊,正好為媽媽的外套扣上最後一顆鈕釦。
再請護理師將媽媽的上顎全口假牙套上,相貌圓滿。
下午三點十分,咖啡香氣猶未散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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