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lose

本文寫於20036月)



  那一年,我開始正式接觸研磨咖啡。


  從春天越過夏秋,到了冬天,我都很滿意美式咖啡機的表現。尤其冬夜,門窗緊閉,咖啡機冒出的水汽和香味,在客廳裡繞過每個家人的臉龐和鼻腔。我的父母雖然年邁不敢喝咖啡,卻愛含笑陪伴子孫聞咖啡香;我的妻和子總是不計較我的手藝,毫無挑剔的喝下每一滴汁液。


  我心裡滿是幸福和感謝,上蒼給了我一個圓圓滿滿的圓圈圈。


  我只有一個隱憂,父親的氣喘毛病比往年嚴重。


  除夕前兩天的晚間,父母在座,朋友來訪,我搬出咖啡機待客。手一滑,玻璃容器跌落地面,碎了,父母的笑容凝結了。客人走後,父母低語:「就快正月了,怎好打破東西?」


  大年初一,父親因腹痛而入院急診,我陪伴他在醫院度過極端難捱的四天。幾十年前威嚴如山、令我敬畏有加的父親,蒼白著笑臉向我道謝。


  第四天晚間孤單的簽下父親因為腸阻塞必須手術的同意書,隨後為他做術前準備,我無助的痛哭。


  手術後,天天到醫院陪伴父親,牽執他的手、端詳他的容貌。多久了,我不曾如此親近他?我感覺自己不是來服侍父親,卻是來享受父愛的。父親強忍著心肺功能的衰退和傷口的疼痛,散發他此生最後的光輝,讓我吸吮著溫暖。


  兩星期過後,風中之燭熄滅了。


  家裡好一段日子沒有咖啡香,深埋的哀傷常在靜夜裡爬上心頭。然而日子總得要過。


  一個假日的清晨,拿出咖啡機的濾壺,架在鋼杯上,用顫抖的手填粉、沖水,存放太久的咖啡粉沖出一缸的苦澀,如同我塵封的心田。


  母親在三樓拜拜,走下來說:「你的咖啡,香到了三樓。」


  這個「香」字當作動詞,和台語的「捧」同音,意思是「端捧」。我沖咖啡「端捧到了三樓」,而父親的牌位在三樓。我想,爸爸應該聞到端捧到他面前的咖啡香了。


  我笑了,雙眼一熱,剎時朦朧,彷彿看見父親慈祥而嘉許的容顏。是的,我不該再以喪父的哀慟囚拘自己,我得認真的生活下去,為他經營出枝繁葉茂的後代子孫。


  我也要時常沖泡咖啡,讓他如同生前一般享受芬芳。我一定不能敷衍,他在天上能夠判別氣味,將可洞察我用心的程度。


  父親住院期間,親友送了一些營養品,父親未曾享用。


  我見母親因為哀傷而日益孱弱,便注意她的起居,細加調養,並沖泡營養品補充養分。母親恢復得很快,再捨不得吃營養品。


  大兒子時值高中三年級,為了升學而早出晚歸,身體總有些小毛病。晚間將近十點,是兒子歸返家門的時刻,我提早十分鐘沖泡那些營養品,讓他回家及時飲用。在沖泡之際,我感覺到父親臨終的溫暖,正透過了我的手,源源注入杯中,滴滴潤澤長孫的身心。


  十點半,大兒子洗澡完畢,就是我家的coffee time


  我用syphon煮咖啡,我總是聯想起小時候看電影,巫師、巫婆煉製毒藥的器具很像syphon。我煮好了咖啡,端一杯到房間給兒子,喊著:「毒藥來了。」


  我沖泡營養品,是灌注我父親的遺愛,護持我兒子身體的健康;我煉製咖啡毒藥,是要給兒子溫習功課時有著清明的神志。


  此外,我刻意讓家裡飄蕩著咖啡香,更大的用意是要把鄉愁煉製進入孩子的心靈,讓孩子今後不論到了何處,只要聞到咖啡氣味,便會想起我們的家,想起無數個闔家團圓的夜晚。


  大兒子如其所願,正悠游於他的大學物理世界。他迢迢的從台北帶著一位靈巧可愛的女朋友回台南,要來看爸爸泡咖啡,喝天下最美味的咖啡,分享我們的咖啡時光。


  我還得繼續煉製咖啡毒藥,現在二兒子也早出晚歸了。


(父親於20012月逝世,本文寫於20036月)


 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zinf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